今日专访 | 曹舒怡:用石头衡量自身与万物的距离

在艺术家眼中
石头是什么?


曹舒怡:

石头是深度时间的“炼金术”


正在展出的“重塑——王式廓艺术扶持项目暨今日青年艺术家提名展”中,王思顺和曹舒怡两位艺术家均以“石头”作为创作材料或题材意象,而他们对于石头的不同理解和各具特色的表达方式也诠释着当代艺术的多元魅力。

上期,我们讲述了王思顺将“石头”视为不同国家和民族所具有的不同面貌、性格和命运的象征。本期,我们将走进曹舒怡的艺术世界,以对话的形式深入探讨石头如何成为“物质与隐喻的触媒,建立关系的装置,以及衡量自身与万物距离的标尺”。


曹舒怡
2018年毕业于帕森斯设计学院获纯艺术硕士学位。作品曾展出于明当代美术馆,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画廊周北京,成都时代美术馆,马萨诸塞当代艺术博物馆,纽约Shin画廊,490大西洋画廊,A.I.R画廊,GRIDSPACE,SLEEPCENTER,WESTBETH画廊等。任教于帕森斯设计学院,并于PIONEER WORKS先锋工场、纽约公民实验室、奥地利维也纳应用艺术大学及普瑞特艺术学院举办艺术家工坊与讲座。

▲“入围艺术家”曹舒怡分享创作经历


今日美术馆 简称TAM
参展艺术家曹舒怡 简称曹



TAM:什么时候开始关注石头?

曹:密集地思考石头应该是从去年开始。由于美国疫情反复,困在半居家状态一年多,计划无限期延滞,又经历着美国社会历史性的变革与动荡,目睹全球范围内政治经济体系的各种失衡,这种物理与心理时间的错位带来巨大的迷失感。种种生态危机也在说明:人类并不是这个星球的唯一主角。在这种状态下,我开始通过石头以更广阔的时空维度来反思人类的存在,试图在无所不在的不确定性中寻求一个稳固的坐标。我发现石头并不如想象中的稳定,而是一个活跃、多孔而充满生机的元素。


艺术家曹舒怡工作室里采集自各地的石头和沙砾

TAM:什么时候以石头为材料开始艺术创作?

曹:我一直有收集石头的习惯;我想石头的神秘形象大概是所有雕塑者最初也是最持久的启蒙。我雕塑中常使用的材料,像玻璃与陶瓷都与石头有着亲缘关系。比如黑曜石就是火山产生的天然玻璃。人类最早开始制作玻璃也是为了模仿自然的矿石。但我的作品中并不会直接出现石头的实体,而总是会经过一定的转译,例如:对表面纹理的提取与再处理,又或是物理实体与数字代理之间的置换,又或是与其它材料的拼接等。
(左)曹舒怡《迹(之一)》上色树脂 手工吹制玻璃 53×41×13 cm 2021
(右)曹舒怡《迹(之二)》上色树脂 手工吹制玻璃 50×45×17 cm 2021

曹舒怡 《无名(之六)》 手工吹制玻璃 28×15×10cm 2021

TAM:你认为石头有生命吗?它给你的创作注入怎样的元素?

曹:我认为石头有超出人类感知范围的生命节奏,是大于个体单位的生命聚合。动物以日计生,植物以年计生,而矿物以世纪计生。石头在微生物和自然因素的作用下在不停改变,我们所能观察到的各种地貌,只是这种变化周期的一个局部切片,并不意味着静止。当你搬起一块石头仔细看,孔隙和底部布满了各种生物。而无数过往生命的凝结物,包括你我,也终将成为石头。在我的创作中,石头相当于一种物质与隐喻的触媒与建立关系的装置。我通过石头来衡量自己与万物的距离。


艺术家曹舒怡工作室内的小型雕塑

TAM:石头是可以跨越文化的“通用艺术语言”吗?

曹:当我们想到世界各地考古遗址留下的洞穴岩画,石质建筑及工具,巨石阵与废墟,以及石头与宗教、神话、文学、炼金术与神秘学传统的关联,与不同文明中的宇宙想象的渊源,会发现石头是人类创造的最古老的同盟。

一方面,石头的意象以其超越时空的深邃唤起跨文化的普遍情感,成为艺术恒常的主题。“石头”是最近刚开幕的纽约新美术馆(New Museum)三年展的线索,展览题目取自于一句巴西谚语,“Água mole em pedra dura, tanto bate até que fura”,正是中文“水滴石穿”的意思。

另一方面,石头是一种方言。关于石头的审美情趣与哲思在不同文化情境下又有区别,像是东方赏石注重抽象的“气韵”而西方赏石关注自然科学价值等。
Gabriela Mureb 《4号机器:石头(磨)》2017 ©Gabriela Mureb,圣保罗中央加莱里亚,新博物馆 作品体现了纽约新美术馆三年展的理念

TAM:石头如何启示人类认知自己与时间、空间的关系?

曹:在十八世纪的英格兰——当时的人们认为地球的年龄在五六千年之间——有个人注意到溪流对岸的两种不同地质构造的岩层相互接触,奇怪地共存在同一空间里。尽管当时的他还无法理解,分隔两种岩石的时间线是七千万年,但在那一刻,一个深信自己只有六千年的世界,初次瞥见了令人敬畏的时间的深渊。这个人是后来被称为现代地质学之父的詹姆斯·哈顿,与石头的这一遭遇,启发了他在未来的岁月里,将人类的位置从时间的中心移除,就像哥白尼把地球从宇宙的中心移除一样。

(左)曹舒怡 《高原(之一)》炻器,釉料,玻璃 32×20×8cm 2021
(右)曹舒怡 《盆地(之一)》炻器,釉料,木化石 30×18×8cm 2021


TAM:在我们以高新科技手段剖析石头的内部时,是否象征着现代社会与古老的生命发生了新的联系,如“重塑”的关系?

曹:其实石头一直也在我们高新科技的内部。像我们阅读这篇文章时所刷的手机,重要组成部分就是矿石中的稀土元素。现代科技使这种联系变得隐蔽,制造出一种无形与无限的幻觉,但所谓的虚拟世界仍然受制于其金属矿石构成的物理载体的生命节奏,也有迭代和腐朽的周期。同时,我们的技术也在制造新的“石头”,塑料、水泥混凝土、合成纤维和钢化玻璃的凝结物是正在形成的“新地壳”。石头是深度时间的炼金术,而当代科技的炼金术再造了自然,重塑了时间。

曹舒怡 《蜉蝣》《朝菌》 2021 今日美术馆展览现场视频

我们对自己所使用的技术、工具,以及对人类自身的理解,也许都如同庄子的譬喻“朝菌不知晦朔”。作品中呈现的动画影像包括了金属矿物化学反应物的显微摄影,以及人工智能生成的影像。通过并置自然与人工,缓慢与即时的信息处理模式,比较无机物的微观以及宏观尺度的自组织智能与机器的“训练”与“学习”智能,把人类与自然、生态以及技术的关系置入更广阔的背景。
曹舒怡 《普遍语法》《山石图》 2021 今日美术馆展览现场

《普遍语法》是一件融合自然与人工岩石的动画作品。这个题目来自于二十世纪法国社会学家罗杰‧凯洛伊斯,他通过收集大量的石头,比较石头、植物、动物和人类建筑物以及设计等等,来讨论一种自然界艺术制造的普遍语法。他的数据库建构在一个前数字化的世界,我其实相当于使用了当代技术语境下的模式识别、符号制造的过程,来重新建构了这个石头的数据集,用技术的潜在空间来激活这种古老的联想的力量。

我们在画地为牢的现代学科疆域,以及加速主义的科技叙事里,丧失了那种对生命和地质的惊异和敬畏感。技术的奇观使我们分神、麻木,将地球视作一个可以无限计算和优化的系统,这种思维实际上扁平化了我们的想象空间。我希望能够拥有一种谦卑的状态,去沉思那些巨大的、缓慢的、若隐若现的、无法计算和解释的东西。

曹舒怡感兴趣于地质、⽣物与技术物质的复杂网络,她的创作实践探索物体制造与知识⽣产的炼⾦术。着重于在⼀个充满不确定性的⽣态及社会环境中,寻求重新定位⼈类⾃⾝的模式。混合媒介雕塑装置通过形式与物质性的拼接转换,将传统雕塑材料如玻璃、陶瓷、⾦属、硅胶与树脂,与数字技术、影像与声⾳相结合。以思辨考古的形式,重构有机与⽆机物、⾃然与⼈⼯物在虚拟和物理世界之间的纠缠关系。